生前夫妻不和,死后不与丈夫同穴安葬;生前怕水,归葬路中不要过河;儿子还是单身,希望能早日成婚……从繁杂的史料中爬梳出唐代女性的诸多临终遗言后,么振华感叹,虽然今天科技发达得可以上天入地,但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牵挂与不舍,对生死的感悟和思考,却历经千年没什么变化。 出于一种历史好奇心,这位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对唐人的研究已持续多年,《离形去智,无累乎物:遗言中的隋唐女性世界》是她的新作,一共搜集了236条隋唐时期女性遗言,涉及皇帝后妃、官妓、官员之妻、平民女子等不同社会阶层的女性。“我就是特别想知道,古人临终前在想什么问题,关心什么事,现代人从中能否有所启发,或者是吸取他们的哪些经验教训。” 勘破生死的一把钥匙 近年来随着各地建设快速推进,墓志出土明显增多,成为历史研究的重要参考资料。女性墓志由于能弥补历史记载不足,更是备受关注。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尚君据此写过《唐代的亡妻与亡妾墓志》,勾勒出妻和妾这两个女性群体生前地位的不同,妾们卑微又委曲求全的经历令人扼腕。华盛顿大学历史系教授伊沛霞(Patricia B. Ebrey)等人写的《追怀生命:中国历史上的墓志铭》,也有多篇涉及正史中根本不会出现的古代普通女性。 但是,选择女性遗言专门研究的学者很少,国内尚无这方面的系统著作。目前,么振华已整理了740多条隋唐遗言,其中女性遗言有236条。她说,之所以先从女性遗言研究着手,是因为正史里男性是主角,对他们的记载已经很多,但女性尤其是普通女性留下的笔墨非常少。墓志里能留下她们的遗言,也带有很大偶然性,要么是家属认为有记载必要,要么是有财力支撑她们能在墓志上留下更多的字,可以说是弥足珍贵的历史材料。临终前看似私人化的遗嘱背后,也涉及唐人的思想信仰、丧葬、日常生活等各方面内容。 中国人讲究“人死为大”。学者的研究也表明,墓志内容固然重要,但需谨慎对待。很多墓志都是“套路化写作”,充满溢美之词。另外,墓主人生前一些负面的人生经历,因为种种原因,撰写者或站在家族后人的立场加以歪曲辩解,或索性避而不谈,这些都给历史研究带来挑战。2013年,上官婉儿墓志在西安意外出土,近1000字的铭文里完全没有记录她在武则天当政时期的经历,有历史学家推测这应该是有意为之——李唐江山恢复后,撰写者试图尽力消除武周时期的影响。 但么振华说,绝大多数情况下,遗言是对亲朋真实的表达与真情的流露,即便有所隐晦,一般也不会作假虚美,因此可以作为在世者勘破生死的一把钥匙,“而且墓志写作中也没有必要非得把遗言写上,既然要写,就是撰写者觉得这些内容对墓主人来说很重要,所以比较可信”。 普通女性的临终嘱托 么振华收集的遗言中,出现了唐太宗的长孙皇后、才人徐惠,唐高宗的王皇后、萧淑妃,还有武则天等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但全书更吸引人的还是那些根本不会在史书中出现的女性的浮光掠影。 裴氏去世时57岁,临终说“药饵何功”,选择放弃服药。裴氏的墓志中没有丈夫或儿子做官的记载,么振华推测她是平民,放弃治疗的原因很可能是家境贫寒,不想给后人徒增经济负担。 王婉是正二品官员韦思谦的继室,婚后生了两子,经常杖罚韦思谦前妻生的儿子。但她的大儿子和哥哥感情非常好,经常站出来帮哥哥挡母亲的棍棒。王婉被兄弟之情感化后,改变了对前妻儿子的态度。她去世时71岁,临终前也反复嘱咐兄弟三人今后要继续和睦相处。 么振华研究了遗言的执行情况后发现,唐朝女性地位整体来看确实比较高。“女性在生命的尽头发出自己的声音,并能被记载下来,这就是话语权的一种体现。而且丈夫、儿子、孙子、亲戚、朋友等人会尽量执行遗言,满足她的临终心愿,哪怕有些执行起来特别困难也去做,甚至专门写到墓志里,这些细节都是尊重女性的体现。” 这些遗言资料中,已婚女性占了大多数。从她们临终前普遍牵挂赡养老人、抚养子女等内容来看,当时的唐朝社会还是在开放中保持着儒家传统,男尊女卑的社会结构并未改变。前宣武军节度参谋郑当的妻子王缓去世时才27岁,儿子年仅5岁。去世前一天,王缓抚摸着儿子不舍地对丈夫说,“愿以此故,无远吾门”,希望丈夫看在孩子面上今后继续维持与娘家的关系。 58岁去世的曲丽卿年轻时是妓女,后来做了洛阳官员刘昌裔的妾,但在刘母逼迫下两人离婚。曲丽卿被京都留守李士素纳为妾,生了四女两男。从墓志中看,曲丽卿的一位女儿也和母亲一样做了妾,非常得宠并很快怀孕。但这时曲丽卿生了重病,她却嘱咐家人不要告诉女儿,加之路途遥远,因此直到去世,女儿都被蒙在鼓里。 这则遗言读来令人心酸。“她应该是特别想见到女儿,但不想女儿重复经历自己的不幸,怕女儿来探望影响婚姻,所以临终前坚定地忍住了想看女儿一眼的念头。”么振华说。 写作中,么振华对自己的感触表现得很克制。全书分为上下两大部分,上半部分是墓主人的生平介绍,下半部分是遗言分析、概括,没有加太多自己的解读。这种写作方式也是她几番思忖后敲定的:“考证分析可以帮读者更好地理解历史事件,但学者不应该掺杂自己的过多想法,只需把历史事件讲清楚就可以。相信读者看了这些遗言,会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读出很多内容。所以写作中我希望留点空白,给读者更多想象空间。” 《离形去智,无累乎物: 遗言中的隋唐女性世界》 么振华、吕璐瑶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21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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